薛杜|浮云散

/时隔两年被广播剧踹回来写后续

/建议搭配合集前文《锦灰堆》食用(不然会看不懂






壹.思想起



薛裁冰长到传说中狗也嫌的年纪倒没多大烦人,就是问题忒多了点儿,看见什么新鲜的回家都要一问究竟。七叔最近净躲着他走,估摸着怕肚子里的墨水儿全让他问干了。


娘说你七叔多骄傲一个人,若是答不上来你的题不是要在你个小屁孩儿面前丢脸了。薛裁冰说七叔教我不耻下问,怎的自个儿还不懂这个道理,骄傲是不好的呀。


娘叹了口气,又说可不嘛,他若没那么骄傲,这么多年心里要少了不少别扭。可他若真没这么骄傲,也没了那档子事儿叫他别扭。


这时候人们都知道,天要亮了,但没人说得准太阳出在哪一刻。薛裁冰知道七叔没空搭理他也有这个原因,七叔没日没夜待在打他爹那儿承下来的壳子里,盯着一张张白纸送出去,盯着一篇篇文章送进来。


熬到打了胜仗,七叔等不及给他扔到学校里去,学国文学算术学洋文,娘亲和姨娘们看他的眼神也慢慢像看个大人。娘不认几个字,打这儿起同他说话都小心翼翼,薛裁冰福至心灵,等周末放假在院儿里支开十来张桌子凳子,教给一屋子女人念书。


七叔对此很是赞许,笑称小兔崽子要继承七爷的衣钵教书育人。薛裁冰说嘿,您倒要成我亲爹了。


七叔脸上笑模样却没有了。薛裁冰心下有些慌,七叔从没真跟他发过火,这副神情才怪叫人害怕。“……嗐,话归这么说,您这叔叔当得可比亲爹强。”他颇为狗腿子地蹭过去,“别生气嘛七少爷。”


哄好却是很容易,七叔闭上眼睛倚到沙发背,说我多大的人了还跟你个小毛孩儿置气,七爷嫌丢人。薛裁冰连忙点头称是是是,您哪犯得着跟我呀。两厢沉默一会儿,七叔又说,你不要那样说你爹,你不要怪他。


他已经叫天下人戳了那么多年脊梁骨,这里头不能再有个亲儿子了。






贰.一剪流光



打凤乙跟薛家小子上了一处学堂,范涟就总害怕好不容易得来的闺女又要给人拐走。倒也不赖他胡乱生疑,小丫头和曾爱玉像了个十成十,身条儿又随了他们关外的高挑直溜儿,闭着眼都能瞧出来是个美人胚子。薛裁冰那小子又自小跟在那位七少爷身边儿,学才气也学哄姑娘的花招儿,常把凤乙逗个满脸通红。小丫头片子几时对着爹妈这么开心过,范涟气得牙根儿痒痒,等到考试前的家长会可算逮着日理万机的杜总裁,跟他好好说道说道这事儿。


“这事儿我上哪儿管去,那也不是我亲儿子,我还能给他来顿手板儿?”


周围全是呜噜呜噜的广东话,范涟觉得七少爷这一嘴京片子听着还是舒心,但话的内容就未必了。“不是,少爷,他老子您打的时候留过情吗,跟儿子倒客气上了?”


七少爷乜他一眼:“我说范老四,你闺女今年才七岁你就这个死德行,往后凤乙真要出嫁了,你不得把眼珠子哭出来。”


范涟说且看吧,要真嫁到你们薛公馆去,我跟子晴晚上遛个弯儿就去看姑娘了。


“呦,听范四爷这意思是不惦记回北平了?”七少爷递给他一只烟,两个人走到学校外头点上。范涟抬头看天,从关外来北平时总觉着雪下的不够大忒没劲,可自打来了香港,他连雪沫子都没见过一星半点儿,说不惦记是假。可香港的冬天到底还是好过的,盛子晴身体弱,折腾来一次落了个咳疾的病根儿,再折腾回去不知还受不受得了。


嗐,想他范四爷万花丛中穿梭十余年,最后还是落得一个沉甸甸的挂牵。从前北平的那些人,拎出来哪一个大抵都想不到,最骄横的杜七少爷和最风流的范二少爷如今都要为着小儿试卷上三两处粗心大意板起脸来训话。而七少爷当然要惦记回北平的,他的挂牵是系在四九城里一缕魂,若解开了这人也就散了。


范涟拍拍七少爷的肩膀,同时在心里暗下决心,若真有那一天,他还非要棒打了这对小鸳鸯。






叁.火化冰



范湘儿总不爱出门,自从来港程凤台前前后后劝了千百次也不管用。不过是盼着自己多交些朋友,他与商细蕊混便可多些心安,范湘儿心里明镜儿似的,也不去怪谁。兹当好了她的程公馆当家主母,管教下人拉扯孩子,把后半辈子顺当过去了,她便算没有白来人间一趟。


晚间吃饭时候程凤台又说,二奶奶不愿结交旁的人,去和薛公馆的太太们说说话也好。她到底拒绝了同那些莺莺燕燕掺和,也并不仅是看不上眼,听得薛家的小子教起这些女人念书,眉头撇一撇,自己都不知道在叹谁。


结果说曹操曹操到,那七公子领着孩子进了门,毫不客气坐在餐桌旁,说是小子在学校里瞧了本儿《牡丹亭》,来同蕊哥儿讨教的。范湘儿知道商细蕊就乐得这个,果然不一会儿桌上便只剩下她与程凤台七公子三人。


半晌无言,程凤台抬眼看她脸色,她想想便允了,怎么说也是一桩好事,早说晚说又有何妨。于是那张纸就被接过去,范湘儿眼睁看见那双拿笔稳当的手抖起来,随后是她听不惯的市井糙话一箩筐。


商细蕊吐了瓜子皮儿走过来:“杜七你岁数不大怎么犯上癫痫了。”看见乌泱泱的一片墨直皱眉头。七公子不给读,他便去程凤台面前耍赖——范湘儿是学不会的也不屑去学的,又看见七公子披起风衣招唤薛家小子就走,心道这伙人真是一个比一个疯的。


“程二爷敬启,


“恕薛某能力有限,受人钳制,不得已断了往来,这其中的周折太多,于此暂且先按下不表。书信一封的本意是与在港亲朋报个平安,再致以白给诸位担心的歉意。日寇投降后北平时报亦不须薛某费心维系,遂准备启程,不日到港。


“除此之外另有一事要劳烦程二爷,此事最好瞒过七少爷。凭薛某如今在内陆的名声,不敢保证途中再无性命之忧,若真是出了意外也只让他同前些年一样当我是个杳无音讯的混蛋便好,总强过要他白盼一场。


“若薛某还有幸见到程二爷,定备厚礼与二爷道迟了这许多年的谢。


薛千山


于乙酉年七月廿七夜”


范湘儿眼瞧着一方巾帕递到眼巴前儿来,抬头见是商细蕊冲她指指自己的眼睛。她举手去碰,蹭到黏腻的湿。范湘儿便知道了自己终究没有炼成一副铁石心肠。






肆.怕是大梦一场起



商细蕊这两日进肚的酒比来了香港加起来喝过的都多,同二爷抱怨他也不拦着杜七,只道是借酒消愁。商细蕊不解,薛千山都要来了,他怎么还有愁。


杜七喝酒拢共分三步,一杯一杯往下灌,一句一句骂人,一宿一宿哭——他在商细蕊面前倒是很放得开的。第一步的时候他倒不强着商细蕊,只是后者看他不要命似的喝实在难受,便陪上几杯权当给他个喘气儿的机会。“你要是还想留着你这条命见薛千山就给我慢点儿喝,上赶着投胎的喝孟婆汤都得排队知不知道。”


然后他就后悔提薛千山,因为第二步骂的全是薛千山,怎么脏怎么骂,打前些年的音信全无骂到前几天信里那些劳什子话。杜七抖着被酒精麻痹的舌头满嘴飞唾沫星子,说姥姥的我日他祖宗,活着干死了算,谁盼着谁了,老子费心给他养老婆养儿子养工作养名声,到头来连个是死是活的消息都配不上个第一手,当年真是想瞎了心应了他,就该留在北平等着看他枪毙。


商细蕊打和程凤台混到一块儿,情窍多少是开了条缝儿,他听得出这一堆夹杂着亲戚祖宗和腰部以下器官的屁话里头只有“就该留在北平”是没经杜七那张贱嘴加工过的真心实意。由第二步过渡到第三步总是不经意的,不知道骂到哪一句,一滴眼泪就从那早熬红了的眼眶子里掉出来,像终于包不住了似的。起了头就停不下来,商细蕊眨眼的功夫,杜七脸上已经没什么干爽地儿。“蕊哥儿,”他把眼镜摘了去,“喝到现在了,我都不知道我为着什么喝。”


文曲星自小才高八斗,就会说个你好谢谢再见都敢只身闯巴黎,不消俩礼拜怎么用法语操人家法国人二大爷已经信手拈来;手上笔名五六个故事七八篇也必不会写乱套,哪个章节哪儿埋伏笔起高潮只在心里掐捻,从不屑于落到笔头儿。只沾上薛千山的事情,他学不会,他厘不清,他走不知为着什么走,守不知为着什么守,连着几天整的这一出也不知道为着什么喝为着什么醉。商细蕊想,这是一物降一物,管你是翰林公子还是地痞流氓,该在命里有的,谁都逃不过。


“真要喝坏了大哥。”他把酒壶夺下来,杜七就上赶着抢回去,揣着个瓷器像金子,又哭又笑十分骇人。不过此番一闹倒是让商细蕊个旁观者清了症结,一出溜去找他的二爷想辙去了。


杜七说,我若一直醉着,他便一直是真的要来。






伍.在千山万水人海相遇



俞青本说好了今儿出门替忙于审稿子的杜总裁应酬,过后不再回报社,半路遇见程凤台,搭两句话遂打道回府,将他手里的活儿都按下来,再把电话推上前去。“怎么了俞总这是?”


“这事儿比谈生意重要。”俞青迎上他目光,“等电话响了你便接。”话音未落铃声就嗡嗡响起,杜总裁莫名其妙被赶鸭子上架,而俞青想回避也已然来不及。除了最开始的一句“您好,北平时报香港分社”,能被听见的就只剩下颤抖的呼吸。


电话那头的声音说,少爷,别来无恙。


俞青以为他会破口大骂,或者干脆利索哭一场,然而都没有。他只是静默着,用左手拢起听筒,看上去是要把对方隔着电波传来的一切都堵进耳朵里,连喘气儿也不放过。薛千山半天没听到回音总归要慌一慌,于是杜总裁总算开了金口。他说,在,我在呀。


俞青想起她儿时听过的红鬃烈马,今日夫妻重相见,只恐怕相逢在梦间。后来下海同着原小荻配,是极不喜爱这出戏的,她说王宝钏的十八年不值得,代战的十八年亦不值得,再一思量,从动机到结果样样不同,倒是拿薛平贵辱了薛总裁。


而少年子弟在江湖一样的老,红粉佳人两鬓是一样的斑。他说我无恙,薛总裁呢,听着好生分又小心,是一点近乡的情怯,哪有一分像从前。


少爷脾气见小,可是叫人欺负了?


……放你娘的罗圈儿屁,七爷也是别人敢欺负的?


不过也是薛千山一句话的事儿。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俞青寻了个机会,迅速溜出总裁办公室。






陆.早为登程



程凤台打沙发上的温柔乡里起来是很不情愿的,开门就没打算给来人好脸色。结果进来的是个脸色比他还差太多的七公子,眼圈乌青满脸胡茬,嘴唇都并无半分血色。商老板系好里衣从屋里出来,听了他来意后张口就骂:“你自己没车啊非来要二爷给你当司机,少爷病又给你犯上了是不是!”


程凤台赶紧忙着拉架,同商细蕊说你看七公子这眼圈黑的,肯定是太激动了晚上没睡好,这么出去开车容易出问题呀。“德性,薛总裁快半夜的车,你天儿没黑就奔过来,给你急成什么样儿了。”


“别给我在这儿胡吣,两个白日宣淫的色鬼。七爷是那么坐不住的人嘛。”


“嘿,那可说不准。”


于是就这么上路了。夕阳给车窗户折射到人眼里,边框模糊了一圈儿,像卧在面汤里的溏心儿蛋。经过夜市的当口程凤台想下车去给商细蕊弄点儿吃食垫垫肚子,后视镜里打了一眼后座上快把袖子扯烂的人,只好叹口气作罢。


等待永远是焦急的,哪怕已经成了经年的习惯,在最后的时刻也总会沉不住气。程凤台眼见着七公子围着站牌来来去去地转悠,先去问了到底多长时间没睡,得到一个万分心虚的答案后强硬地把他拉回车里。“你们家薛二爷那个阴惴惴的性子,看见你这模样不知道怎么报复我和商老板没把你照顾好这事儿呢。”


商细蕊没熬着,吃饱了照样大睡不误,车里就只剩下程凤台一个看着溏心儿蛋一口一口被天幕吞进肚里,只留下个玉盘清泠泠亮着白光。程凤台忘了自己何时也睡过去,再醒来就是让人敲窗户敲醒。薛千山在车外头弯着腰,月光把他鬓角也染白。


程凤台忙不迭开开车锁,他便轻手轻脚钻进后座,把七公子梗着劲儿的脖子松下来,肩膀钻到脑袋底下,撑起一片小小的港。心里惦记着事儿睡不踏实,人还是醒了,只大概有点儿晕乎,眼里模模糊糊只钻进去了一点红。七公子笑,呦,今儿梦得挺真。


程凤台朗声笑开:“您先确认自己醒了再好好儿看看。”


这可不是梦。


是明月照人来。






柒.此鲜花无人采



后两年里玉桃鲜少再见着七爷,开始她疑北平那头的形势已叫人寄不出信,后来也渐渐地放下了。今儿照样跟人说“翻净公烂”,答句却是“玉桃姑娘,薛某初来乍到听不懂粤语”。玉桃惊诧地抬起头来,是那张已在记忆里埋了土的脸。


“薛二爷,您怎的……”


“没死?”他笑起来眼角已有堆叠的纹路,“我可不敢死,怕有人到了阴曹地府也要拿刀抵着我脖子要我不得超生。”


“您可别说,七爷才舍不得。”玉桃笑吟吟从柜台出来,伸出脱了丹蔻的手与他交握,“怎么,您都到今儿了还惦记找玉桃消遣,也忒没正形了二爷。”


“哪儿的话,商老板和七少爷吵,气不过就来告诉我少爷以前写过许多信,寄不出去的便压在您这儿,为着看少爷面子上挂不住。薛某,想同玉桃姑娘讨要讨要罢了。”


嘿,竟是她自作多情。玉桃窑子里摸爬滚打十余年,从未听说过谁家的二位恩客睡起了一张床。她以为这是自个儿本就不甚光彩的职业生涯里最最丢人的一件事儿,寻出那一沓信件也挺凶恶地往薛二爷面前一撂,权当给青春出一口恶气。


“这么厚的?”薛二爷压着那沓纸才能同玉桃说话。她回可不嘛,七爷逢年过节就写,节气洋节都写,没时间也挤时间写,两年前忙病了一场,商老板就拦着不让写了。


薛二爷的眉头就皱起来,问她怎的病了,严不严重,如今恢复可好。玉桃推说您回家自个儿炕上问去,没准儿哄开心了还能哄出来点儿偷摸写给您的信呢。






捌.郎君去



六月到如今还是有些怵她家老爷,这是种心病,是打十三岁在水云楼接了哪个少爷头一回赏之后落下的病根儿。那是高处的人,七少爷能比肩,她们一众姐妹可不行,转念一想,似乎也不仅是高不高处的问题。


她奇怪的只一件事,就是七少爷从老爷回来之后同以前比也没什么变化,照例清晨送过薛裁冰上学再拐去报社,傍晚买上些零嘴儿踏斜阳归,同着她们一桌女人吃饭,晚上闭关写写稿子,有没有老爷都是那样地过生活。


老爷也与以前没什么不一样,额头多了几道褶儿,身上添了几处伤,发根沾了几抹白,其余的都还是北平的一九三几年——对对对、是是是、好好好。六月自知实不曾有过真的动情,因此和姐姐们拉夜话的时候得了好一番指点。五姐姐是关外来人,开玩笑道,这两个玩意儿是拼了老命地想把分开的这些年扔到那个犄角旮旯去,再也不要想起来了。大姐姐跟老爷时候最长,告诉她们你们都不信,我刚过门儿那会子,薛千山还真有几分像如今。


九姐姐问那是什么样子,二姐姐撂下针线:“想同人当对寻常夫妻,说三五句话,拌零星的嘴,道并非真是有错的歉。当年大姐告诉我的时候,我可还艳羡得很,到头来咱们是谁也没落着。”


六姐姐笑:“安稳是咱们谋来的安稳,郎君去做他稀罕的郎君,谁也不算亏,咱还得了这么一大家子姐妹的赠品呢,是赚了。”


四姐姐最泼辣,指着人鼻子调侃六妹妹才是和薛千山最像两口子,心里小算盘一打北平城都得掉个个儿。“哪儿还在北平,你呀,日子过糊涂啦。”三姐姐拿手指甲点她太阳穴。六月也笑起来,是啊,哪儿还在北平。


她倚着七姐姐的肩头,不觉间滚下一滴泪来。






end.






Notes:可能会有细心的朋友发现这篇的视角和上一篇是反过来的,算是一些无用彩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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